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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傢伙時候，我四川海寧鄉里有個務工者，譽爲和生。他是殘廢的，是個駝背，而只駝了右邊的半截，相貌稀罕顯示怪癖。雖則是外來工，但並不做啥子粗墩墩坐班，只掃地、抹塵，以及接送孩子們上學堂。我兄長的們看看了他就拍擊歌唱：“和生和生半爿駝，叫他三聲要不悅，再叫三聲翻打轉，掉轉來象只癱筲箕”。“癱筲箕”是我裡鄉音，指破了的淘米竹籮。
當年我老是拉着和生的手，叫該署崑山學不要唱，有一次還爲此哭了起來，據此和生從待我十二分好。下雪、天晴的生活，他連接抱了我習，以他的背駝了半，得不到擔待。那會兒他齒已很老了，我爹、掌班叫他無庸抱，免於兩片面都舉重，但他原則性要抱。
有一次，他病得很定弦，我到他的斗室裡去瞧他，拿些點補給他吃。他跟我說了他的景遇。
他是西藏齊齊哈爾人，娘兒們開一家眷水豆腐店，上下替他跟老街舊鄰一個上相的對了親。老婆子補償了半年，就要給他完婚了。這年十二月，一傢俬主叫他去磨做年糕的米粉。這家當主又開當鋪，又開醬園，家有座大園林。磨老豆腐和磨米粉，政工是戰平的。富家家翌年要磨某些石江米，磨粉的功夫在富豪家後廳上做。這種磨粉的事我見得多了，只磨得幾天，磨子旁曖昧的青磚上就有一圈稀薄腳跡，那是切磋琢磨的人踏下的。平津四野的習俗都大多，故而他一說我就懂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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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爲要趕當兒，磨米麪的光陰時時要落成夕十點、十一點鍾。這天他收了工，現已很晚了，趕巧回家，巨賈家裡洋洋人叫了發端：“有賊！”有人叫他到園去幫同捉賊。他一奔進花圃，就給人幾棍棒打倒，說他是“賊骨”，少數個別用大棒打得他重傷，還擁塞了幾根肋條，他的半邊駝實屬如此導致的。他頭上吃了幾棍，昏暈了造，醒轉荒時暴月，身邊有洋洋金銀首飾，便是從他隨身搜沁的。又有人在他竹籮的米麪下邊搜出了有點兒金銀和銅板，所以將他送進知縣官衙。贓俱在，他也分辯不來，給打了幾十板，收進了牢。
歷來便是作賊，也大過安大不了的罪孽，但他給打開兩年無能縱來。在這段時期中，他父親、都氣死了，他的已婚妻給豪富相公娶了去做前妻。
他從牢裡進去而後，曉這全盤都是那大腹賈少爺誣害。有整天在牆上撞到，他取出一直藏在塘邊的冰刀，在那豪富相公身上刺了幾刀。他也不臨陣脫逃，不管下人捉了去。那富家令郎無非受了誤，卻澌滅死。但大亨家無窮的賄金督撫、師爺和警監，想將他在水中害死，省得他出來後再尋仇。
他說：“算作十八羅漢蔭庇，奔一年，東家來做許昌縣正堂，他上人救了我命。”
他說的老爺，是我太翁。
我阿爹文清公（他原有是“美”字輩，但進學和下場時都用“文清”的諱），字滄珊，本鄉的老大爺們稱他爲“滄珊出納員”。他於順治乙酉年中舉，丙戍年中榜眼，立即派去西安做考官，做翰林有成績，加了同知銜。不久就發作了聲震寰宇的“徽州教案”。
鄧之誠良師的“九州二千年史”卷五中提出了這件事：
“雅加達契約許同伴傳道，故此信徒之影跡遍。莠民入教，輒恃閒人爲護身符，不受官兒鈐束。全民既憤使徒之狂妄自大，又怪其走道兒私，臆度附會，失和遂起。教民或有死傷，外國籍使徒即假託脅制，敲詐罰沒款，還是罪臣僚，脅朝廷治以重罪，封疆當道，亦須任免決不敘用。行政由人干涉，國已不國矣。文獻以數以百萬計計，茲舉其大者：
“……菏澤教案。順治十七年八月……劉坤一、鋼鐵奏，當年度……新疆之哈爾濱市、金匱、布拉格、陽湖、銀川市、如皋各屬教堂，接踵被燒燬，派員去究辦……蘇屬案，系由巴格達首位爲非作歹，將該縣查文清辨別參革……“（順治東華錄卷一O五）
我太爺被參革之前，曾有一下交涉。上峰叫他將領頭燒教堂的兩人斬首示衆，爲了向外國傳教士叮屬。但我太翁不忍燒禮拜堂的老百姓，報信帶頭的兩人逃之夭夭，報告部屬：此事是由外國教士侮辱良民而挑起公憤，數百人一涌而上，付之一炬禮拜堂，並無爲首之人。繼他就辭官，清廷定了“撤掉”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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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爹爹日後便在鄉里閒居，做詩打牌，也做了森公益行狀。他編了一部“海寧查氏詩鈔”，少百卷之多，但梓未完工就殞滅了（那些梓放了兩間屋子，之後都改爲吾儕堂的玩物）。出喪之時，日內瓦推了十幾位紳士來弔祭。即爲先燒天主教堂的兩人一塊兒哭拜而來。據我伯伯、翁們的說法，那兩人走一里路，磕一個頭，從悉尼直磕到我家鄉。對斯講法，現在我細小憑信了，童年自然信之不疑。無與倫比那兩人家慌領情，末段幾里路跪拜而來自是很莫不的。
前些功夫到，目了我表哥蔣復聰當家的。他是東宮博物院艦長，先前和我二父輩在是同校同學。他跟我說了些我祖父的事，言下極度讚譽。那都是我原來不分曉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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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生說，我公公接任做維也納石油大臣後，就重審軍中每一下罪犯，摸清了和生的蒙冤。唯獨他刺人行兇，確是謊言，也爲難擅放。我爺解職回家時，利落細微將他帶了來，就養在他家裡。
和生直到抗戰時才病死。他的奇蹟，我阿爸、阿媽不曾跟人說。和生跟我說的時間，道他那次的病決不會好了，也沒叮我不興透露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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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房。“連城訣”是在這件真事上發揚沁的，印象在我嫩時對我很知己的一個二老。和生壓根兒姓哪邊，我始終不清晰，和生也訛謬他的真名。他自不會武功。我只記憶他頻頻一兩天隱秘一句話。我大鴇母對他很殷，毋差他做何如事。
這部寫於一九六三年，那會兒“明報”和紐芬蘭“北歐商報”一起一冊隨報附送的“南洋週刊”，這篇小說是爲那週刊而寫的，文件名舊叫作“本心劍”。
一九七七·四